序言
2016年1月，習近平總書記考察重慶時提出長江“共抓大保護、不搞大開發(fā)”。同年2月，湖北在長江沿線省市中率先打響了非法碼頭治理攻堅戰(zhàn)。開啟雷霆行動后，黃石率先行動，僅用了77天，就關停、取締了123個無證碼頭。緊接著，武漢、宜昌、黃岡、咸寧、鄂州、荊州、恩施等地紛紛行動，攻堅戰(zhàn)全面打響。非法砂石碼頭全面取締，砂石集并中心全面鋪開建設，原有砂石碼頭從業(yè)人員生存現狀如何？
作為政府部門與各級執(zhí)法力量成功合作的范本，湖北僅用兩年多時間就解決了困擾沿線已久的岸線亂象問題。截至今年5月底，湖北省共取締各類碼頭1103個(泊位數1262個)，規(guī)范提升52個，騰退岸線143公里，生態(tài)復綠面積超過566萬平方米，長江生態(tài)環(huán)境得到極大改善和修復。
但故事還沒有結束。1103座碼頭背后是一個龐大的遷徙群體，作為這場“長江保衛(wèi)戰(zhàn)”的關鍵一環(huán)，他們以后究竟要在哪里停止流動?離開這個行業(yè)，別處還有沒有預留他們的回歸空間?他們，在何處安放?
“經營條件好了，惡性競爭沒有了”
9月7日，在武漢市蔡甸區(qū)長江沿岸某個砂石碼頭原址，記者看到，以往堆成小山高的砂石堆已不見蹤跡，映入眼簾的是成片成片的綠草地。
平坦的綠草地上，絲毫看不出這曾是一處中型砂石碼頭。裝卸高峰時段，隆隆機聲響徹云霄，黑煙泛起籠罩江面?！鞍哆吔洺Ｍ？恐鴰姿掖蟠笮⌒〉牟缮按?，砂堆一個連著一個，綿延足有兩三公里?！痹浽谶@兒經營碼頭的李建林介紹說，由于歷史原因，湖北長江岸線一度碼頭林立，發(fā)展水平低下，對環(huán)境造成了嚴重污染，“與現在相比有天壤之別”。
武漢市治理非法碼頭工作分指揮部負責人介紹，自2016年3月全市非法碼頭整治工作啟動以來，武漢市各區(qū)結合非法碼頭治理、水源地保護、兩江四岸核心區(qū)港口清理整合等多項整治工作任務，強力推進碼頭治理工作。截至今年8月，國家下達的239個非法碼頭整治任務，僅剩余20個規(guī)范提升類碼頭;武漢市現存所有碼頭約為2016年整治前碼頭總數的近一半，騰退岸線30余公里，補植復綠灘地面積130多萬平方米。
在武漢市周邊，由政府興建的砂石集并中心正在有序運作，這是為了那些被拆解的合法碼頭主所建造的“歸處”。合法用行話說就是“有證”，他們是被拆解的少數“幸運兒”，有為數不多的堆場配額。
為不影響當地的經濟發(fā)展與社會需求，根據對城市發(fā)展所需要砂石料通過能力的調研分析，砂石集并中心項目應運而生。據了解，砂石集并中心建設作為湖北省長江干線非法碼頭治理工作的重要組成部分，建成后按照港口、環(huán)保、城市建設等總體規(guī)劃，實行統(tǒng)一規(guī)范管理。遵循運儲分離、砂不落地、封閉運營、工廠管理、生態(tài)環(huán)保、防塵降噪、嚴禁超載、箱式運輸等原則，最大限度減少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影響。
“政府鼓勵合法碼頭老板們組建合資公司，參建新的砂石集并中心。誰不同意拆遷，誰將失去入股資格。”作為“幸運兒”的李建林，在去年10月武漢市某集并中心建成后也正式入駐。
據介紹，李建林所在的砂石集并中心共有4個碼頭，由周邊被拆遷的14個合法碼頭老板入股?！拔液?個碼頭老板合用其中1個碼頭，按照事先商定好的，無論到港船只大小，每人輪流卸一船貨。至于碼頭日常的維護，每家輪流負責一個星期?！?
在碼頭現場看到：運砂船緩緩靠岸，將砂石從皮帶機傳送到貨場的料斗；運輸車輛在料斗下方裝填并過磅。密封區(qū)里，車輛貨斗被鏟車抹平并關上密封篷布；隨后駛入水深半米的洗車槽。不遠處，一臺灑水車正在對車輛行駛過的道路進行噴淋降塵。整個轉運流程中，砂石不落地、揚塵被抑制。
即便碼頭場地沒有原先那么大，但是對于李建林來說仍然覺得很欣慰?！艾F在碼頭每天能卸8000噸的砂石，分到我的配額每天有2000噸，比起以前的狀況真是好多了。以前是求著別人來我的碼頭卸貨，現在根本忙不過來?！?
“黑碼頭催生了畸形的運價，倒逼了行業(yè)超載、違規(guī)裝卸和倉儲等現象滋生，惡化了水運市場環(huán)境，也進一步影響了航運安全?！崩罱纸o記者算了筆賬，正規(guī)碼頭落地貨物行價是7元1噸，包含人工費、電費、吊車費、稅費等，少于7元1噸操作就不賺錢，而黑碼頭的收費要比正規(guī)碼頭低一些?！胺欠ùa頭治理后，經營條件好了，惡性競爭沒有了，企業(yè)越干越有信心?！?
失去陣地，轉身背后的孤單
硬幣的兩面，幸運者有之，“不那么幸運的”也有之。那些“持證”卻得不到配額的合法碼頭主，他們不得不投入更大的財力、物力去爭奪為數不多的場地使用權。
趙鵬經營的碼頭因距離市區(qū)飲用水取水口近，按照政府關于長江沿線碼頭整治和水源地保護工作有關要求，成為最早被關停的碼頭之一。作為一家有著多年運營歷史，各類證件俱全的合法碼頭，其年吞吐量達到300萬噸，承擔裝卸、倉儲、物流等綜合性業(yè)務。
“本來那兩年公司經營挺好的，3個泊位，其中1個專門用來裝卸鋼材，另外2個用來停靠散貨船。收到‘碼頭拆除’通知時，我一下子蒙了。做得好好的碼頭，怎么就要拆了呢？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跟員工們交代?！壁w鵬說，那是他最難的一段時期，“雖然很不舍，但我還是要從長遠考慮，配合政府的工作。再說政府給了我一部分補償，也安置好了職工，再不配合就太不應該了。”
碼頭沒了，趙鵬也從水運行業(yè)離開了。趙鵬介紹說，碼頭被關停的前半年，自己也嘗試做過水運貿易，但是因為貨運量始終做不起來，還要繳一筆不菲的起駁費，最終還是放棄了。“一輩子都跟水運打交道，離開了碼頭，真不知道該做什么了。”趙鵬一臉惆悵。
如今，趙鵬的女兒也開始從事水運行業(yè)，“雖然沒法跟以前比，但是待在家里又能干什么呢，我好歹還能幫她把把關，發(fā)揮發(fā)揮余熱。”趙鵬口中的“余熱”說透了不少失去“陣地”的碼頭老板心底最真實的期待。
部分接受記者采訪的業(yè)內人士指出：此次沿江港口岸線綜合整治在一定程度上存在“一刀切”的情況。方案要求取締非法生產、無證碼頭，提升合法生產、有證碼頭，但是在操作過程中，一些有證的合法的也被取締。關于政府給出的沿線碼頭整治補償政策，也存在一些部門互相推諉、落實不到位的現象。
對于部分合法有證碼頭被取締、部分碼頭業(yè)主補償尚未到位等問題，記者分別致電和發(fā)短信給湖北省治理長江干線非法碼頭工作聯席會議辦公室有關人員，截至記者發(fā)稿時，始終未得到回應。
非法經營，取締背后的利益抉擇
砂石，因采挖利益巨大，被稱為水中“軟黃金”。長江，自古以來就是盛產水中“軟黃金”之地。近年來，隨著基礎設施建設和房地產業(yè)的快速發(fā)展，砂石需求爆發(fā)式增長，長江沿線非法采砂行為屢禁不止，非法運營的砂石碼頭占據了大量岸線資源，安全隱患十分突出、干擾航運市場正常秩序。雖然相關部門強力打擊，但非法采砂仍然屢禁不止。
“大量無資質的采砂船在利益驅動下駛入長江，偷挖盜采，然后通過沒有合法營運資質的‘黑碼頭’轉運、銷售?！币晃缓降腊踩芾聿块T負責人說。
這些黑碼頭沒有獲得國家相關部門的審批，甚至沒有躉船和裝卸吊機，卻在長江岸線瘋狂“生長”，充當著河砂的集散地。它們不但與正規(guī)港口碼頭爭奪稀缺的空間資源，而且隨處布局，對航運安全、生態(tài)環(huán)境等方面構成極大威脅。“偷采、偷運、偷銷，非法采砂催生出一批黑碼頭。這些碼頭多停靠砂石船舶，偶爾也停靠其他船舶，畢竟要追求利益最大化嘛?！币晃簧钪O此道的砂石老板介紹說。
2015年11月之前，湖北長江干線沿岸有477家無證碼頭，占全部碼頭總數的41.3%，占用岸線56公里。這些無證經營的非法散、小碼頭，是近年來長江岸線整治的重中之重。這些已被拆除的非法碼頭經營者有的選擇租用合法的場地繼續(xù)經營，有的已轉身離開，但沒有人再選擇游離在法律之外?！斑@次政府是下狠功夫要取締，沒有人敢抱有僥幸心理。”黃興介紹說。
黃興，曾在白沙洲橋下經營多年的“無證”碼頭。他一直跟記者強調，自己的碼頭并不是完全沒有許可，只是手續(xù)不健全，但是碼頭的設施一點都不比正規(guī)的差。
“沒有了自己的碼頭，日子不好過啊!”黃興介紹說，前幾年光景好的時候，每個月平均有10萬噸的送貨量，現在平均每個月只有12000到15000噸左右。“我現在在一個靠近市區(qū)的大型國企碼頭那租用了200平方米左右的場地，談好的落地價是9元1噸，這些收費假如是自己的碼頭，至少能少一半?！?
黃興口中的“落地價”，正是滋生黑碼頭的主要原因?！斑@對正常的水運市場是個巨大的沖擊。黑碼頭不但服務簡單，而且貨物港口費、營業(yè)稅、增值稅等都可以偷逃，所以收費要比正規(guī)碼頭每噸低1.5元。假如是自己的碼頭，自產自銷的話，可以省下至少一半的費用。”黃興說。
此外，由于碼頭場地有限，直接導致砂石運輸船的周轉效率降低，船老大不得不花更多的時候用于等待卸貨?！斑^去，我在自己的碼頭上卸一艘2000噸左右的江砂船只要一天?，F在要排隊，很多船老大都不愿意等。”黃興感嘆道。
9月的武漢夜晚，清爽微涼，車燈擁擠的街道里塞滿都市霓虹下的喧囂。商場超市門前假期促銷的裝飾廣告提醒著來往路人佳節(jié)將至。繁目點點的燈光中，李建林可能又在打電話調車送貨，趙鵬也許又坐在昔日的碼頭邊看水清岸綠，黃興估計正耐心地排隊等待卸貨。
水運這個行業(yè)，人來人往，聚合與包容或許就是這些碼頭老板們最難以割舍的文化認同，迷失、彷徨中有人堅守，有人觀望，有人離開。
(文中李建林、趙鵬、黃興均為化名)
